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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评价?柏林学派(居然)拿下了三座银熊……

陈韵华 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
2024-09-02


《红色天空》导演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

该片获得柏林电影节评审团大奖银熊奖

 © Richard Hübner / Berlinale 2023


上周末,第73届柏林电影节闭幕。今年,柏林电影学派可谓满载而归: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执导的《红色天空》斩获评审团大奖银熊奖,安格拉·夏娜莱克自编自导的《音乐》获得了最佳剧本银熊奖,Thea Ehre凭借其在《直到夜尽头》中的出色表演获得了最佳配角银熊奖。在“性冷淡”、“极端主观”、“德国电影反叛和振兴”种种标签的背后,柏林学派所代表的电影(及风格)究竟是什么?三部影片获奖,是德国电影蓬勃发展的喜兆,还是彰显了柏林电影节在全球竞争下的颓势?来听听资深影评人陈韵华博士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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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柏林电影节在主竞赛单元选入五部德国电影,自八零年代以来就没有见过这样的盛况。其中三部的导演是柏林电影学派(Berliner Schule)的代表性人物: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Christian Petzold)、克里斯托夫·霍奇豪斯勒(Christoph Hochhäusler)和安格拉·夏娜莱克(Angela Schanelec)。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和安格拉·夏娜莱克都曾在德国柏林电影电视学院(Deutsche Film- und Fernsehakademie Berlin,简称dffb)电影学校学习,受到哈伦·法罗基(Harun Farocki)和哈特穆特·毕托姆斯基(Hartmut Bitomsky)的影响。柏林电影学派是七零年代到八零年代的新德国电影之后最重要德国电影风潮,这些导演从九零年代初期就开始拍摄电影,在热血青年时期经历了柏林围墙倒塌、东西德统一,以及其后的种种社经和思想动荡,对于政治信仰、个人追求、国族概念、身份认同有着个人化的反思。


《红色天空》电影静帧 © Christian Schulz / Schramm Film


所谓的柏林电影学派,其实并非一致且同质化的电影风格,这二十余年间有不同的运动、不同的理念,也往往不是电影人大张旗鼓的自我定义。刚开始出现的几部代表作品,例如克里斯托夫·霍奇豪斯勒在柏林电影节展映的《牛奶森林》(Milchwald,2003)和安格拉·夏娜莱克入选戛纳的《马赛》(Marseille,2004)都是在法国《电影手册》以及德国《世界报》的赞扬下横空出世的。影评人的确常将相近风格并入”学派”之名,有着时刻寻找新的浪潮的惯性,像是生物分类学一样。在无心插柳之下,这个名称后来在行销时被广泛使用。这个归类下所代表的电影究竟是什么,往往是在离散的外围寻找重合的中心,而这个中心是与时俱进、不断交涉和谈判出的一方空间。


《直到夜尽头》 © Reinhold Vorschneider / Heimatfilm


诚然,以城市名作为分类的基础是相对狭隘的。如果法国新浪潮、德国新电影、希腊怪浪潮背后乘载的是电影人对于国家的变局和思索,柏林电影学派所代表的应是柏林以及其独特历史脉络下众声喧哗、野蛮生长的概念,和当代德语区电影人对于风格突破的希冀,他们不是开往同一个方向的火车,更像是同一棵树上的枝枒,各自有各自的角度和厚度。柏林电影学派也并不见得一定是在柏林,虽然安格拉·夏娜莱克、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和托马斯·阿斯兰都出身自德国柏林电影电视学院,不过克里斯托夫·霍奇豪斯勒、玛伦·阿德(Maren Ade)和本杰明·海森堡(Benjamin Heisenberg)毕业于慕尼黑电视电影学院(Hochschule für Film und Fernsehen München),乌利胥·柯雷(Ulrich Köhler)和汉纳·温克勒(Henner Winckler)从汉堡美术学院(Hochschule für bildende Künste Hamburg)毕业,瓦莱斯卡·格里策巴赫(Valeska Grisebach)则就学于维也纳电影学院(Filmakademie Wien)。他们并非师出同门,不过却如“学派”二字所言,大部分都受过正统而且完整的电影训练,肉眼可见地有着精英、知识份子式、迷影的视角,他们对电影史有各自的理解,也普遍对美学风格的实验充满浓厚兴趣,排斥主流叙事对于人物心理的过度诠释,倾向着重于日常和边缘,对于凝视的长镜头有着天然的偏好。不同于法国新浪潮与《电影手册》之间紧密的互相滋养和汇流,虽然在慕尼黑电视电影学院结识的克里斯托夫·霍奇豪斯勒和本杰明·海森堡共同创立了电影杂志《Revolver》,并不是所有被归类到柏林电影学派的影人都与《Revolver》同声同气。


柏林电影节开幕式举办地柏林电影宫 © 陈韵华


另外,有些导演看似有着柏林电影学派的风格,却不见得认同这种连接。例如在柏林求学、工作的瑞士双胞胎兄弟导演雷蒙·齐歇尔(Ramon Zürcher)和席尔文·齐歇尔(Silvan Zürcher) ,他们的两部长片《奇怪的猫咪》(Das merkwürdige Kätzchen,2013)和《女孩和蜘蛛》(The Girl and the Spider,2021)风格冷静克制,用减省的叙事线淡化戏剧冲突,在空间美学上追求独树一帜的诗意和流动。他们自己虽然欣赏柏林电影学派前辈的电影,却不将自己的电影风格如此归类,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并不局限于这种风格。或者,今年出任电影节短片单元的评审伊莎贝拉·斯蒂沃(Isabelle Stever),她的电影《华丽的越步》(La Grand Jeté,2022)去年参展柏林电影节全景单元,虽然她也和柏林电影学派代表人物同时就读德国柏林电影电视学院,目前也在那里教授电影,不过她强烈反对简单粗暴的标签化、图腾化的电影分类法,认为流派划分的词条其实只是把不可能归类的东西归类了,像是一种净化主义,用条条框框限制住了电影创作的可能性,让感知僵化,这样对于风尚和潮流的追求反而造成了文化饥饿。


《音乐》电影静帧 © faktura film / Shellac


事实上,从当代的视角看来,以国族为边界划分出来的电影学派往往不符合电影制作和发行的脉络。比较符合实情的应该是从跨邦界的角度出发,将柏林电影学派放在全球艺术电影和电影节选片的语境里。他们的电影大多是多国合拍片,剧组成员的国籍迥异,而德国电影学派的导演除了受到德国本地导演影响,也公开谈论过小津、洪尚秀、侯孝贤、阿巴斯·基阿罗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蔡明亮等人对他们的启发。另一方面,克里斯托夫·霍奇豪斯勒在MoMA于2013年展映柏林电影学派时出版的书籍上写道,虽然柏林电影学派的名字看起来是一个德国独具的现象,可是其实在世界各地都有电影工作者正在探索这种电影的各种可能,他举出的例子包括奥地利的杰茜卡·豪丝娜(Jessica Hausner)、阿根廷的利桑德罗·阿隆索(Lisandro Alonso)和卢奎西亚·马特尔(Lucrecia Martel)、美国的兰斯·汉默(Lance Hammer)和凯莉·莱卡特(Kelly Reichardt),日本的河瀬直美(Naomie Kawase)和是枝裕和(Hirokazu Kore-eda)。如果我们强行将柏林电影学派的思维套上是枝裕和的电影当然是离谱而且不合时宜的,不过可以合理理解的是,柏林电影学派在全球艺术电影圈并不是孤立的、异化的,而各种时空背景下出现的电影风潮其实都有其脱离国族边界的全球脉络可循,电影作者的创作常常是超越地域地互通有无的。


《直到夜尽头》电影静帧 © Heimatfilm


今年主竞赛单元中克里斯托夫·霍奇豪斯勒《直到夜尽头》(Bis ans Ende der Nacht, 2023)是一部涉及酷儿议题的黑色电影(Film noir)。为了赢得毒枭头子Victor的信任并破获网路贩毒集团,卧底警察Robert假扮成跨性别女性Leni的情人。Leni与警方达成协议被提前保释,因为她是Victor从年轻时期当DJ时的唱片公司音频工程师,当时Leni以男性Leonard的身份生活,而Robert则是性别转换前的Leonard的情人。两人的卧底任务、纠葛的前任关系、流动的性别和性取向认同、爱恋与背叛、过去与现在,一切种种都千丝万缕地交织在一起。Robert爱的是Leni的前身Leonard,而Leni走向的是新的自我定义。背景音乐从三、四零年代的忧伤情歌、战后摇滚,追溯到世纪末庞克,画面色调暗黑粗砺,构图紧凑,特写镜头里强调情感的挣扎和矛盾,不光是Leni脚上的电子侦测限制了能够移动的范围,Robert对于性别性向的执念也建造了自己身处的牢笼。跨性别演员西娅·埃尔(Thea Ehre)扮演的Leni是这部黑色电影的致命女郎(femme fatale),她自由奔放又自然生动的表演突破了过往新黑色电影(Neo-noir)对于迷样的致命女人的想像。


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今年参展的《红色天空》(Roter Himmel,2023)让人想起他之前重新审视希区柯克意象的《不死鸟》(Phoenix,2014)和重新想像美人鱼故事的《温蒂妮》(Undine,2020),也结合在《耶里肖》(Jerichow,2008)创作过的多角暧昧关系题材、《过境》(Transit,2018)和《温蒂妮》里作家和学者的角色背景,以及他念念不忘的“femme fatale”神秘女人。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是柏林电影学派导演中对类型电影最感兴趣的一位,在波罗的海渡假小屋的背景之下,电影开场时空无一人的森林和盘旋上空的直升机声是悬疑惊悚的,可是炎热夏日伴随着蝉鸣却是一片安逸的岁月静好和轻喜剧,这样互相冲突的类型电影元素和氛围是他的强项。度假小屋的主人是正在申请艺术学院的乐天派年轻摄影师的母亲,摄影师和神经质的小说家朋友打算一起在小屋里工作。隐隐觉得新作《Club Sandwich》写砸了的小说家想安静地在小屋里完成手稿,却因为见到了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神秘女子骑着自行车离去的红色连身洋装背影而心神不宁。加上在海滩工作的救生员,这四个受浓烈荷尔蒙支配的年轻人互相试探、渴望情欲、心生嫉妒,在多角暧昧情愫里细微地拉扯,默默地或者大声地失望、崩溃、怨恨、不安,直到大火降临。电影在轻喜剧、轻悬疑、爱而不可得的浪漫爱情剧、悲剧中摆荡,也添加了对于创作者自我怀疑、拖延症、写作瓶颈的描绘。佩措尔德运用了他惯常的古希腊四元素:地、火、水、风——地上的树林、不远处的森林火焰染红了天空、水里游泳的人们,而风的方向决定了火的方向。


《直至夜尽头》演员Thea Ehre荣获最佳配角银熊奖

© Richard Hübner / Berlinale 2023


与前面两者大相径庭的安格拉·夏娜莱克距离类型元素最为遥远,她受到法国新浪潮第二代导演让·厄斯塔什(Jean Eustache)、莫里斯·皮亚拉(Maurice Pialat)等人的早期风格影响较大。她的影像风格清冷、干净,抗拒大吵大闹的戏剧张力,也厌恶商业电影的速食化,所以她常用有着低调、极简的美感的长镜头,偏好用精准控制的场面调度、拉紧的构图来内化对于电影史的思索。安格拉·夏娜莱克的叙事是蜿蜒的,从一个角色到路过的另一个角色,她的电影风格也专注于群像“tableau”的描绘,人物不一定是自由流动的个体,更像是泰奥多尔·杰利柯(Théodore Géricault)画中的人物,在巨变面前成为远远的、小小的人物,他们当下的肢体被摄影捕捉下来,不过更像是静态图像。安格拉·夏娜莱克这次在柏林电影节竞赛单元的《音乐》(Music,2023)也娴熟运用了这样独特的电影语言,自由诠释了希腊神话伊底帕斯,由水的意象贯穿,从希腊的海水到柏林的湖水,从青年到中年,从八零年代到现代。电影开头时,一具石头上的尸体是贯穿电影的鬼魂,而那名从山洞里救出的婴儿后来被救护车的随车医生领养,成长为青少年,被攻击时失手杀了一个男人,在狱中与年轻女狱卒相爱。加拿大歌手、演员阿廖沙·施耐德(Aliocha Schneider)扮演的狱中少年听着录音带里的克劳迪奥·蒙特威尔第(Claudio Monteverdi)、巴赫、佩尔戈莱西(Giovanni Battista Pergolesi),出狱后吟唱着道格·蒂艾力(Doug Tielli)的歌,他的声音干净纯粹,是电影里恰恰好切题的音乐。


《直到夜尽头》电影静帧 © Reinhold Vorschneider / Heimatfilm


《直到夜尽头》的最后一幕里,用背叛的手法摆脱男性的保护和爱恋之后,Leni直视镜头外的观众,像是致敬《四百击》(Les 400 Coups,1959);《红色天空》里的女子再次翩然而至;《音乐》结束在一行人从右向左地漫步在森林小径上的横移镜头里——他们都成为了独立自由的灵魂。柏林电影节今年在竞赛单元选入了包含三部柏林电影学派导演作品的五部德国电影,我们不知道这是此时此地电影蓬勃的喜兆,还是柏林电影节在全球电影节强势布局的竞争环境下弱势的表征,不过,这些创作者用他们迥异的视觉语言、对于类型元素的取舍、镜头的或长或短、对于经典文化符码隐晦或者明显的运用,展现出与电影角色一般的自由和不受拘束,这应该正是柏林电影学派的精神之一。


作者:陈韵华,电影学博士,自由策展人,影评人。

图片来源:柏林电影节官网,陈韵华

文字版权:歌德学院。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202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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